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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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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街,眠月樓。

二樓的朱窗半開,隱約可以看到樓下的彩袖飄舉。空氣裏滿室脂粉香氣,把月亮都熏了粉紅色。一個女子正憑欄望月,她一襲淺粉色春衫,雙頰脂粉嫣然,微微一嘆便將這滿園的春色都擊退了三分。她似是覺得無趣,轉身往綠紗帳內坐去。

小樓明月,伊人獨坐,未妨惆悵是清狂。

女子名叫杜月,花街十六巷第一名妓,裙下之臣非富即貴。這“眠月樓”的名號,就是依著她叫響的。

忽然“吱呀”一聲,然後就是“砰”的巨響。杜月驀然回頭,就見窗邊的地上一個人影爬起來,哀嚎道:“你什麽時候在窗戶外面支了個花架子,絆死爺了!”

杜月一楞,站起身來看著那人,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莫依然微微一笑,到:“月兒,別來無恙啊?”

杜月擡手從架子上取下琵琶,抄起琴就打。莫依然險險躲過一擊,跳起來滿屋子亂跑,說道:“杜大小姐這是什麽規矩啊,您就是這麽接客的?”

“本小姐就不做你的生意!”杜月叉著腰說道,“再說了,本小姐願意賣,你買得了麽?!”

莫依然站定了,說道:“誰又惹到你了,這麽大脾氣。”

“你還好意思問!”杜月叫道,“出去買個米子糕用得了五年的時間嗎?!我當你死了你知不知道!”

莫依然道:“說實話,我真的差點死了。這不剛緩過來就來跟你報平安了麽。咱倆好姐們兒,不帶這麽計較的啊。”

“你得了吧你,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。”杜月終於放下了琴,叉著腰說道。

“這叫什麽話,我是那麽沒良心的人嗎?”莫依然道。

杜月冷笑一聲,說:“你是什麽人,我還能不清楚?你忘了當初你被人家追殺滿世界跑的時候是誰給你平的事兒?我告訴你你那點光輝歷史可都在我賬上記著呢。”

“您只管記著,債多不壓身,我怕什麽。”莫依然說,“我主要就是回來看看你。”

“還不說實話?”杜月挑眉道。

“這不是還有次要沒說麽,”莫依然也不客氣,往桌邊一坐,道:“是這麽個情況。我啊,想請你啊,幫我去偷個東西。”

“什麽東西?”

莫依然在她耳邊耳語一陣,杜月驚道:“你瘋了你!好端端的偷國書做什麽?!”

“我真有用,”莫依然說,“談判斡旋,勝負就在一轉念之間。多一點時間就多一點勝算。”

杜月蹙眉道:“你真打算進官場了?”

莫依然給自己倒茶,說:“江湖混久了,也該想想退路了。”

“你這哪是尋退路,你這是尋死路。你可知道,真要做了官,你可就要一輩子這麽裝下去了。”杜月說。

莫依然道:“我現在不也一樣在裝麽?沒什麽差別。既然不甘心洗手作羹湯,還不如破釜沈舟背水一戰。”

杜月嘆了口氣:“早知如此,你何必當初。”

莫依然的目光頓了頓,說:“當初已是當初,你又何必再提?”

“不提也罷,”杜月道,“那個東西,你什麽時候要?”

“今晚。”

“今晚?!你催命啊!”杜月叫道。

“憑你,這點小事不算什麽吧。你不是給我記著帳呢麽,這筆也記上,以後一並還。”莫依然道。

“真是不知道誰欠誰的!”杜月道,“你且在這兒等著吧,我去去就回。若是媽媽叫你,便還如舊日一樣。明白?”

“明白!”莫依然答得爽快。

杜月換了夜行衣,一個閃身就躍出窗外。莫依然自顧自喝了口茶,悠悠說道:“英雄每多屠狗輩,從來俠女出風塵。‘梁間燕子’果然名不虛傳啊。”

莫依然在房內等著,百無聊賴,幹脆先補一覺。正迷糊間,就聽到外面老鴇叫門:“姑娘,您歇著了嗎?”

莫依然擅口技,便仿著杜月的聲音,道:“睡了,怎麽了?”

“呦,今兒您怎麽歇得這麽早啊,樓上雅座來了個客人,專門點的您的牌子唱小曲呢。”

“回了吧,就說我鬧嗓子,唱不了。”五年前這眠月樓她常來常往,控制這種場面還是駕輕就熟的。

“姑娘,今兒可不能順著您了,這位爺咱們都惹不起。萬一砸了牌子,往後日子可怎麽過啊。您就算不唱,也該出來露一面啊。”

老鴇這話已經說得很客氣了,看來這個人來頭真不小,不去不行,還好只是點唱小曲而已。

莫依然道:“知道了,容我梳妝。”

說著打開杜月的衣櫃,開始翻撿裏面的衣服。手摸到一襲月白的春衫,心中不禁一嘆,沒想到五年了,這件衣服仍在。她換好了衣服,又找到一塊白紗蒙面,拿上放在一旁的琵琶,這才打開門。老鴇已經在門外候著了,見了她說道:“呦,姑娘是真不舒服吧,怎麽看著您這麽不對勁兒呢。”

莫依然心裏想,必須不對勁兒啊。不過杜月替她偷東西,她替杜月見恩客,這樣她倆的賬可以清一筆了吧。

她跟著老鴇上樓,一路小心保持這小碎步。這些年大步流星的習慣了,這麽走路還真累。這眠月樓這些年可見是掙了不少銀子,整個走廊都翻修過了。老鴇引她進了包間,報了句:“爺,杜月姑娘到了。”便退了出去。

屋子裏安靜極了。窗前的幾案上燃著瑞腦香,淡淡的香氣縈繞,被晚風一吹,就亂了。隔著珠簾,裏面的人看不真切。莫依然往前走了兩步,剛伸手想掀簾子,卻聽那個人說道:“別進來了,就在簾子後頭唱個曲吧。”

這個聲音……莫依然止住狂跳的心,手指觸到珠簾,終於緩緩放下。

“爺想聽什麽?”她問。

裏面的人頓了頓,說:“還是那曲《游園驚夢》吧。”

莫依然微微一頓,在一旁的紅木凳子上坐了下來。她擡手按弦,指尖發澀,她似乎一直都離不開這個曲子呢。

轉軸撥弦,調好了音調,擡手一串珠玉,含聲唱道:“夢回鶯囀,亂煞年光遍。人立小庭深院。炷盡沈煙,拋殘繡線,恁今春關情似去年?曉來望斷梅關,宿妝殘。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闌。翦不斷,理還亂,悶無端。已分付催花鶯燕借春看。”

經年不曾動琴,手指已經生澀,可是這音律卻仍舊熟悉,是她不論煙雨江南還是大漠胡天,都曾對著同一個月亮唱過的。隱約間仿佛回到了五年前,她也是這樣,穿著這身衣服,唱著這支曲子,扮演著另一個自己。

忽然珠簾一動,一襲錦袍已經出現在她眼前。莫依然掩住了琴弦,屏息不語,一時間四下寂寂。

“姑娘這曲子唱得好,”這個聲音,很遠,又很近。

“只是這琴,似有些生疏了,”他走近了一步。

莫依然仍舊坐在那裏,把頭垂得很低。

“這手上的功夫,一日不練便能聽得出來。莫把盛名虛擔了。”他說著,握住了她掩著琴弦的手,拉到自己面前。莫依然一動不動,手心裏滲出細細的汗來。他翻過她的手掌,指腹撫過她掌中的繭子。那不是彈琴能留下的痕跡,這種繭,只有常年拿劍的人才會有。莫依然心虛,想把手抽回來,那個人卻握得更緊了,說道:“你回來了。”

她低著頭,額角已經滲出汗來。他的氣息壓在頭上,讓她喘不過氣。

“你是誰?”

她低著頭,面上的薄紗像是一只不安分的蝶,擾得人心裏發癢。他的另一只手出現在她眼見,欲將面紗揭下。就在此時,她猛然擡腳向他小腹踢去。他身手也很敏捷,側身躲過一擊,卻不得不松開她的手。她趁此機會就往外跑,卻被一個力道拉了回來,緊接著“砰”的一聲,珠簾架子被帶倒,琉璃彩珠嘩啦啦散了一地。

莫依然被摔暈了,睜開眼就看見一雙近在咫尺的眉目。他半個人壓在她身上,擡手就去摘她的面紗。莫依然被他壓得動彈不了,左手一摸,摸到那把琴。就在千鈞一發之際,她掄起琴狠狠地照著他腦袋砸去。宮商角徵羽五音共振,他一歪,暈在了地上。

她用力推開他,剛想走,卻忍不住回身。那人躺在那兒,還維持著被她推開時的姿勢,緊閉的雙目上蓋著一縷發絲。她忍不住伸手撥開他的亂發,只見他膚色如小麥,雙眉黑且剛毅,只是雙眼緊閉,看不出其中的風采。

是啊,我回來了。卻不是為你。

她推門而出,順著廊道走回杜月的房間。杜月已經回來了,看見她叫道:“我的姑奶奶,你跑哪兒去了?”

“你別提了,我給你惹禍了。”莫依然說。

“怎麽了?”杜月問。

“我把你客人給打了。”

“你打了誰啊?!”

話音沒落,外面就傳來了老鴇的聲音。

“真快!”杜月說著,把一個竹筒塞給莫依然,說,“東西在這兒,你快走。”

“謝了。”莫依然接過來,說,“那這邊你怎麽辦?”

“我有我的辦法,你快走,別給我添亂了。”說完就把莫依然哄出了窗外。

莫依然跳出窗外,翻過院墻時卻覺得腳下一滯。她回頭,只見素白的裙擺被墻頭的花枝掛住。原來,她還穿著那身裙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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